婉安公主听到这个话,拉着穆清朝的手忽然收紧了一下。
穆清朝抬起头,看见她眼睛里忽而多了些泪光。
一向将“没关系”“没事的”这样的话挂在嘴边的婉安公主,此刻也忍不住哭了。
她说:“太后,我快要走了。
太后,这个世上没有人对我好,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。
若是可以,我叫你一声姐姐,好不好?”
她说完这句话,又连忙局促地笑了笑。
“很唐突吧?”她没等穆清朝说话,先是心虚地找补起来。
“呵呵,你心里一定在想,我们身份相差这么多,认识也没几日,怎么会忽然就想着姐姐妹妹相认起来了。
呵呵……呵呵……”
她干笑着化解尴尬。
可是穆清朝心里明白,她一生没有得到过关爱,别人的一点点好,足够她视若珍宝。
“其实我……”
穆清朝刚刚开口想说什么,便听见嬷嬷一声“启程……”
声音嘹亮而高亢,马夫一扬手中马鞭。
“啪”地一声,车轮滚滚便往前头去了。
穆清朝站在那仪仗后头,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,后面的半句话含在口中,消散在了风里。
忽然,马车的车帘掀开。
婉安公主从里头探出头来,她掀开了遮面的珠帘冲着身后的穆清朝喊。
“太后来世,来世我再做你妹妹……”
“太后,你要保重,一定要保重啊……”
婉安公主永远都是内敛小意的模样,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,此刻,她却是不顾形象地撩起了面前的珠帘,她大喊大叫,引得周遭百姓纷纷看了过来。
她的眼泪零零,终究是哭了出来,也哭花了脸上的妆容。
穆清朝站在原处,看着那马车渐渐走远。
就这样一步步走远……
她想要追上去,可是脚像是灌了铅一样,她张了张嘴,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她只看着前方秋风萧瑟,黄昏日薄……
她只看着马车走远,最后一点点消失在了视野里。
是那天的风太大了,竟是湿了眼眶。
怎么会哭呢?那不过就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啊。
也不过是怜她命运不济,在她最后的时间里,想要举手之劳帮一帮罢了。
又有什么可哭的呢?
她穆清朝害死了那么多人,自己亲舅舅满门在自己眼前人头落地、血流成河,她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她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落泪?
她应该铁石心肠、无坚不摧才是啊。
这般想着,她一狠心,回了头,终是往宫里去了。
走到宫墙下时,天已经黑了,可是好像有人一身白衣孤身立于宫墙之下,像是已经等了很久。
穆清朝吓了一跳,慌忙地转过了身,快速用手背擦了眼角的眼泪。
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她问。
“太后,您哭了?”江泊站在她的身后问。
“没……没有……”她极力掩饰着,像是什么十分难堪的事。
江泊站在她的身后,不远不近,他问:“太后,您怨臣吗?”
“没有。”
穆清朝摇了摇头:“王爷没做错什么,你有你自己的生活,也有权利为自己做选择,哀家不能也不会用道德绑架王爷。”
“那太后在难过什么?”
“哀家只是……”
只是怨恨自己明明什么都做不好,却见不得人间疾苦。
可是后面的话没说出来。
忽而,一个白色的手绢递在了她的面前。
穆清朝愣了一下,一抬头,便看见江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。
江泊说:“太后若是想哭就哭吧。”
简短的一句话,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,却是一把利箭,插在穆清朝的心头,让她猛地刺痛了一下。
她分明可以忍住了,却因为他的一句话,眼眶发酸。
她下意识伸出手,想要去接过他递过来的手绢。
却是在快要碰触到的那一瞬间,猛地抽了回去,她偏过头:“不,哀家不要,哀家说了,哀家不难过。”
说完,一转过身,朝着皇宫内跑了去。
她已经没做好一个好人了,凭什么?凭什么连个坏人也做不好?
她不能心软,一点点都不能。
她在深渊里,她也没想过离开深渊,她只想将自己的敌人,一个一个,一个一个拖进深渊。
…………
那一日夜晚,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。
沈暮迟刚好处理完了政务,行夜路回福临宫。
一点点细雪落在了他的鼻尖。
忽而,听见前方似有隐约的歌声传来。
唱的是“汴水流,泗水流。流到瓜洲古渡头,吴山点点愁。思悠悠,恨悠悠。恨到归时方始休,月明人倚楼……”
那声音袅袅而空灵,飘飘悠悠,似带着女儿闺中愁思,却又有无限柔情。
沈暮迟一下来了兴趣,他问身边的禄公公:“禄喜,这么晚了,唱歌的是何人?”
话音刚落,便见那太液池上的听雨亭里,一道妙曼身影正轻甩水袖,翩翩作舞。
柳腰回旋,凝目不移,身姿轻盈,似嬿婉回风,衣袂翩飞,似回雪拂雨。
沈暮迟竟也看出了神。
除去这拙劣的争宠手段让人不喜,这舞姿倒也的确能让人生出几分兴趣。
“禄喜,你叫那姑娘过来。”沈暮迟吩咐道。
“是。”
禄公公得令,立刻小跑过去,将那姑娘唤了过来。
片刻,那姑娘便来了。
“奴婢参见陛下。”
姑娘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,跪在沈暮迟面前,寒风一吹,还有些瑟瑟发抖。
“方才是你在唱歌?”沈暮迟问。
“是。”姑娘应道:“是看见初雪景美,奴婢一时技痒,不曾想冲撞了陛下,求陛下恕罪。”
这样的借口,沈暮迟听也听够了。
后妃们想要博取他的注意,动的手段层出不穷,找出那些蹩脚的借口,沈暮迟信与不信,只凭着他对眼前的女子是喜欢还是厌恶罢了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又问。
“奴婢姓徐,闺名紫莹,是去年选秀入宫,做的才人。”
“紫莹……徐紫莹……”
沈暮迟将这个名字在口中重复了几遍,觉得有些耳熟。
“徐敬林是你什么人?”片刻,他问道。
“回陛下,那是臣妾的哥哥。”
沈暮迟一猜便是了,现在钟家刚倒,他是有意在朝中培养一批自己的人。
他不喜欢世家大族,根基太深,不容易把控,像是徐敬林这样毫无根基的便是最好,可完完全全为自己所用。
恰好,徐敬林办事能力很好,也很有才华,最近主张的变法也颇有成效。
前朝与后宫往往是相通的。
因着徐敬林在前朝的得力,也让沈暮迟不由得多看了徐才人两眼。
看她冷得颤颤,顺手将披在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,往徐才人身上一丢。
徐才人猝不及防,便被一件斗篷兜头罩了下来,暖和也柔软,上头似乎还带了丁点男子的气息。
她登时羞红了脸低着头道了一声:“多谢陛下。”
却听沈暮迟唤她的名字:“徐才人……”
“朕记住你了,回去准备准备,明日午时,朕会来你宫里用膳。”
说罢,他一拂衣袖便走了。
徐才人跪在他的身后,口叩在地上,应了一声:“是”。
禄公公走到她的跟前,笑道:“恭喜姑娘,贺喜姑娘了,姑娘,你就要飞黄腾达了。”
徐才人看着沈暮迟离开的背影,摸了摸身上价值不菲的斗篷,脸上露出一抹害羞而又幸福的笑容。
然而此时皇宫的另一头。
穆清朝正在喂猫。
她将牛肉拿在手上,见那猫大口大口地咬得狼吞虎咽。
婉安公主说得果真没错,这个猫可真是个极好的猫,等它吃饱了,它便靠在穆清朝的腿上,用力地蹭来蹭去。
穆清朝看着它,故作责骂道:“你呀,你呀,别人对你一点点好,你就欢喜成这个样子了。”
“往后可不知要被哪个渣猫骗走了。”
她叹了两声又上手撸起了它。
“我告诉你哦,我只是路过的时候顺便喂一喂你罢了,你别以为你多蹭我两下我就要天天喂你,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。”
“听见没有?”
等她终于把猫撸够了,她才站起身。
看着远方影影绰绰的模样,料想徐才人应是成了。
徐才人的水袖舞千古闻名,甚至后来,南明被北齐灭国,还有人怪在了这一舞上。
瞧瞧,男人们就是奇怪,不管什么时候,总喜欢给美人加两笔罪名。
自己打不过,非要说什么“后庭一曲从教舞,舞破江山君未知。”
真是笑死个人了。
穆清朝想着想着,用脚踢了踢还蹭在她脚边的雪团儿。
“好啦,好啦,哀家得走了,谁跟你似的,成天就是吃饭晒太阳,哀家还有正事呢。”
那小猫被她踢退了几句,冲着她奶声奶气“喵”了一声。
然而就屁颠颠凑了过来,继续蹭。
穆清朝:“啧,真烦。”
嘴上这么说着,却又弯腰一把将它捞在了怀里。
“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,给口吃的都耐着不走了,你这样的恋爱脑,以后是要被渣猫拐去挖野菜的。”
她一面絮絮叨叨,一面抱着那猫往朝云殿去了。
刚刚踏进朝云殿,果然看见徐才人已经等在那儿。
徐才人也是个听话的,虽然有野心,但也不算是忘恩负义之辈,刚刚在沈暮迟那里得了脸便来与穆清朝汇报了。
也不枉穆清朝教导她一场。
她一见到穆清朝来了,便赶忙迎上去。
“太后,陛下说,明日来奴婢这里用午膳呢。”她满脸兴奋道。
“是么?”穆清朝抚摸着手上的雪团,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。
“嗯啊。”徐才人点头道。
又将方才与沈暮迟见面的细节一五一十说给穆清朝听:“果真如太后说的那般。
最开始,陛下对奴婢本是不冷不热的,后来陛下问起了奴婢的哥哥,便忽然将身上的披风给奴婢了。”
徐才人说起这个话的时候,眼睛是亮晶晶的,脸上两抹红霞久久不散。
穆清朝看她这样也不过笑了一下,依旧撸怀中的猫。
这些,都如同她所预料的一般。
徐才人的水袖舞的确惊艳,男人都是贪鲜的东西,见了这样的舞蹈一时新鲜也是有的。
但是她深知,沈暮迟是薄情之人,从不沉溺于男女欢情。
他宠徐才人,最大的原因还是她有一个好哥哥。
善舞美丽的女人、前朝得力的哥哥,以及让他放心的家世。
沈暮迟没有理由不喜欢徐才人。
“那哀家想要你做的事,你可明白吗?”穆清朝接着问道。
“太后是想要奴婢在陛下面前替您说话?”徐才人问。
“蠢!”
“哀家是要你在陛下面前多说荣贵妃的好话。”
“啊?”徐才人却是不懂了。
“可是奴婢能有今日全是太后的引荐啊,为……为何要让荣贵妃占了去?”
据她的观察,太后与荣贵妃表面上看着和平共处,只怕背地里都巴不得对方死呢。
却听穆清朝道:“哀家就是要让她占了去,最好是让陛下以为,今日之事全是荣贵妃一手安排的。”
穆清朝相信徐才人的本事,她有能力让沈暮迟产生怀疑又不留下话柄。
“不仅如此,还要你哥哥在朝中多与荣贵妃的母家联系。
要让陛下觉得,你们兄妹二人都是荣贵妃的人。”穆清朝接着道。
**
宫中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。
从前籍籍无名,活得像是透明一般的徐才人,竟然忽然得宠了。
听闻是那一日,陛下在夜行回家的时候,刚好撞见了徐才人。
紧接着,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第二天中午便在徐才人宫中用了午膳。
第七日、第二十三日……
一个月里头,竟然整整去了三次。
好吧,虽然这个频率也不算太勤。
但是徐才人却是宫里头一个得宠的人啊,怎么不让人震惊?
这件事发生后,许多后妃们纷纷效仿徐才人,天天晚上守着沈暮迟回宫的路。
但是……无一人成功过。
还有两个因为挡了路,还被罚了二十板子。
看来徐才人不仅是盛宠,还是专宠。
只不过……这徐才人如今如此得宠,大家的目光都免不得朝着淑月宫望了去。
按理说,荣贵妃位分最高,资历最老,又是陛下的表妹,应该是头一个得宠的人才是啊。
众人开始猜测,徐才人得宠了,会不会压上荣贵妃一头,不将她放在眼里了?
可是众人却失望了,徐才人对荣贵妃十分尊敬,准确地说,是尊敬得有些过头了。
侍寝第二天,便早早去淑月宫请安了。
甚至陪在沈暮迟身边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提起荣贵妃,提醒沈暮迟应该雨露均沾,应该往淑月宫走走才是。
友情提醒:如该篇文章侵犯了您的权利,请联系我们进行删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