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泊沉默了一下。
片刻,开口,却是另外一个话题:“上次你说你要去从军?当真么?”
其实苏景文倒也不是真就那么无趣,非得到日日都缠着江泊不可。
他与江泊接近,目的无非两个,第一,是苏家人实在欣赏江泊才华,让他跟在江泊身后,多少也能学点本事。
二是,他想从军。
他受够了家里人把他当成废物了,真要历练,那就去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,跑到皇城当个劳什子守卫起个什么作用?
若要从军,首选自然是江家军。
苏景文听到江泊总算是点头,屁颠颠跟上,兴奋问道:“哪支军啊?干什么的呀?”
江泊说:“不是我,北齐最近有些小动作,陛下的意思是让季从去。
季从是我身边的副将,你若愿意,可以跟在他的身边,他会照顾你。”
苏景文听到这话,连连点头:“愿意,愿意,我当然愿意了。”
他正兴奋之际,思维却忽然跳跃了一下,想到了其他事情:“江兄,你为什么要说小太后养面首一定是不得已?
万一,真的是他自愿的呢?”
反正他听说的,这个穆清朝的名声可不太好。
他也是真心钦佩江泊的,他知道,江泊有自己的本事,他若是真喜欢哪个女人,真想干什么事,就算是皇帝也未必拦得住他。
他是害怕,江泊被那个女人骗了。
江泊却道:“你到军营里也是为了搬弄这些是非的?那倒是不必去了。”
苏景文吓了一跳。
“不,不,不,我错了……”
说罢,还做了一个封嘴的动作。
他问江泊为何知道穆清朝一定有苦衷?
因为他了解她啊,她光是活着都已经需要用尽全力了,又怎么可能留这么大一个把柄让天下人诟病?
又怎么可能留两个眼线在身边,处处受人掣肘?
**
穆清朝回到朝云殿的时候,远远地便看见婉安公主等在那里了。
她并没有进去,只是一个人在风中徘徊着。
看见穆清朝,她的眼中带着一抹亮色。
“太后……”
她朝着穆清朝跑了过来:“王……王爷……他怎么说?”
穆清朝看着她的这个样子,心中竟生出几丝愧疚。
“那个……殿下,对不起了,王爷他不愿意,哀家也没办法,这种事情,实在也不太好强人所难的。”
她说着话,看着婉安公主眼中的亮色渐渐灰败了下去。
“果然,我就知道,他不愿意的。”
穆清朝看到她这个模样,有些难过。
“你没事吧?”她有些揪心地问。
“嗯?”婉安公主抬起头,却撑起一抹笑容。
“啊?我没事的,太后不是说了吗?这种事情不好强人所难的,而且……而且我早已经猜到了结局。
是自己不死心,总想要试试罢了。
如今好了,我该为自己争的也已经争过了,再也没有念想了,我就可以了无牵挂去吐蕃了。”
她说完了还故意将笑容扯得很大,她说:“谢谢你,太后,这整个后宫,只有你一个人愿意帮我。
整个南明也没有我挂念的人,若是往后,能在边疆看到春日回暖,南风吹拂,我一定会想念你的。”
她好像说得一切都不在意的样子。
但是怎么可能不在意?
穆清朝太了解她了,她们都是一样的人啊。
因为没有人心疼,因为委屈不被理解,所以她们都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悲伤与难过。
穆清朝不知如何,心中生出一丝执拗。
要帮她啊,一定要帮她啊……
从前的穆清朝没有人帮,现在的婉安公主有人帮!
她忽然拉着婉安公主的手,她说:“一条道行不通,咱们再换一条道,江泊不行,我们就去求皇上。”
“皇兄么?”
婉安公主却是十分了解沈暮迟:“皇兄他不会改变主意的。”
一个为了权利可以杀光兄弟的人,怎么可能为了她去得罪整个吐蕃?
“你试都没试过,怎么就知道不行呢?你不是说了吗?不管结果如何,总归是要帮自己争一争的。”
“可……”
“你不去,哀家替你去。”
穆清朝似乎下定了主意,转身便往福临殿去。
所有人都说沈暮迟不近人情,但是她与沈暮迟打过几次交道,是觉得他这人古怪起来的时候的确古怪,但是好说话的时候又极好说话。
总归是要碰碰运气的。
“太……太后……”
婉安公主想要在她身后叫住她。
可是追了两步,却又停住了。
听闻皇兄一直对太后很好,她心中隐隐有了些期待。
或许,太后真的能说服皇兄也不一定呢?
她那天晚上见过吐蕃王,已经年过四十了,她才十六啊,正是最好的年纪,若是能有一丝机会,谁会愿意去那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,陪在那样一个粗鄙又野蛮的人身边呢?
婉安公主看着穆清朝急匆匆离开的背影,忽而心底一暖。
人人都说太后不好,可是太后,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呐……
穆清朝一路行到福临殿。
她上前问禄公公:“公公,陛下今日愿意见哀家了么?”
禄公公听到她这个话,忽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“太后,只要是您想见陛下,陛下都是愿意见的。”
穆清朝:???
她是越发听不懂这太监说话了。
她也不管了,只往福临殿里头去。
果然,今日沈暮迟的心情看起来不错,嘴上却道了一句:“你倒是还能记着来找朕。”
穆清朝却是双膝一软,朝着沈暮迟就跪了下去。
“陛下,民女斗胆,想求您一件事。”
沈暮迟正在看书,将手中的书一搁,冷笑一声:“哼,你若是无事,倒也不会来朕这儿。”
穆清朝被噎了一下,一时倒不知还说什么。
片刻,却听沈暮迟问了一句:“说罢,什么事?”
穆清朝心中一动,心想沈暮迟今日果然好说话,说不定这事可成。
“陛下,是婉……”
“陛下……”
然而穆清朝刚刚开口,忽而一道娇媚的声音却从身后响了起来。
穆清朝蓦然回头,却见荣贵妃从外头款款而来。
“臣妾参加陛下。”荣贵妃施施然行礼。
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,嘴畔一抹笑容风情万种。
沈暮迟抬眸,道一声:“不必多礼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
荣贵妃起身,这才瞟了一眼旁边的穆清朝。
“原来太后在这儿呢,臣妾方才没有瞧见,望太后恕罪。”
嘴上如此说,但是她站着,穆清朝跪着,总是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之感。
穆清朝前几日在她面前端着的太后姿态荡然无存,此刻,却只能将拳头捏紧,道一句:“无事。”
“你来干什么?”此时沈暮迟问荣贵妃道。
“啊。”荣贵妃抬眼,身姿袅袅地朝着沈暮迟走过去:“臣妾小厨房里新来了厨子,糕点做得很好,所以给陛下送了些来。”
说着,她将一小碟糕点从食盒中拿出来,递了一块在沈暮迟嘴边。
“听闻那师傅的糕点在姑苏很有名呢,陛下您尝尝。”
沈暮迟看了一眼那嘴边的糕点,又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穆清朝,穆清朝也正仰着头看向他。
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,他一张口,将那块糕点含在口中。
荣贵妃见他吃了,登时间眉开眼笑。
“婉安公主马上就要和亲了,臣妾正在为她挑选嫁衣呢,陛下认为,什么款式的好?”
穆清朝听到这个话,心头一跳,连忙开口。
“陛下……您……”
却又见沈暮迟对着荣贵妃一笑:“你自己定夺便好。”
“陛下!”穆清朝连忙喊道:“陛下真的要让婉安公主去和亲吗?那里蛮荒之地,民风彪悍、气候恶劣。
婉安公主从小便生活在金陵,怎么受得了那里的风霜?
她可是您的亲妹妹,您……”
“太后……”穆清朝的话还未说完,就被荣贵妃打断了。
“太后,和亲之事陛下早已经全权交付给了臣妾,难道太后还要来横插一脚么?”
她像是在宣誓主权,虽然穆清朝身为太后,但是手上却无实权。
她就是要告诉穆清朝,执掌六宫的,依然是她这个贵妃,公主和亲也该由她操办,穆清朝没有资格过问。
看,荣贵妃表面上对穆清朝顺从尊敬,这么快就已经耐不住了,她无时无刻都在盯着穆清朝的一举一动。
看着她来福临宫,便忙不迭赶来了。
穆清朝被噎了一下,眼下之际,婉安公主要紧,也顾不得在这里和荣贵妃争嘴斗舌。
她只看着沈暮迟:“哀家不是要横插一脚,只是替婉安公主求一求陛下。
陛下,您真的心意已决,眼看着您唯一的妹妹只身一人远赴那千里之外,将来客死他乡吗?”
穆清朝看着沈暮迟,一字一顿问。
“可是她是公主啊。”荣贵妃在一旁慢悠悠开口。
“远嫁和亲为两国争取和平,本就是公主的责任与宿命,是荣耀。
就像是太后您,应当好好呆在朝云殿,听经诵佛,深居简出,少过问世事。”
她提起“听经诵佛”像是在故意提醒沈暮迟什么。
“陛下……”
穆清朝还想再说什么,却被沈暮迟打断:“你不必再说了。”
“此事朕心意已决,两国相交,又岂是儿戏?哪有说改便改的道理?更何况,此事朕已经交给荣贵妃了,你还是少管为妙。”
他刻意将“荣贵妃”三个字说得很重,然后仔细看着她的神情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的是什么。
想让她嫉妒?让她生气?让她因为他的厚此薄彼吃味儿泛酸?
沈暮迟似乎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的心思,像是一个在爱里缺失的孩子,期待着什么,又努力想要从蛛丝马迹里证明些什么。
可是穆清朝岂能懂他的意思?
不过是方才生起的一点希望便这样坠了下去。
她低着头只是想笑。
看吧,果然是不能对沈暮迟抱有任何幻想。
她说:“哀家知道了,既然陛下不愿意,那这件事便当作哀家没有提过。”
“哀家这便告退了,不打扰陛下与贵妃娘娘说体己话。”
说完,对着沈暮迟磕了一个头,便朝着大殿外去了。
沈暮迟就这样看着她有些落寞的背影,一步步朝着殿外去。
却不见,福临殿的大门刚刚合上,穆清朝一把攥起了旁边的一朵秋海棠。
需得捏在掌心狠狠捏住,才能逼得自己压住那满腔的怒火。
呵,这对狗男女,你们等着。
荣贵妃……
她们二人无冤无仇,她对她一忍再忍,最后却得来这样的回报。
“哀家不想动你的……”
“是你逼哀家的……”
穆清朝站在那里,将那朵海棠花捏成粉碎,咬牙切齿地恨恨道。
回到朝云殿,穆清朝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小安子:“去,将徐才人给哀家叫来。”
徐才人已经养在身边许久了,应该是到了需要她的时候了。
**
纵然穆清朝用四处奔走,可依然还是没能留住婉安公主。
七日后,婉安公主坐上马上,便要去吐蕃和亲了。
那一日,北风硕硕,大约人人都是怕冷的,所以忙着藏在自家宫里窝冬,来送婉安公主的人很少。
沈暮迟也不过是说上两句类似为了两国和平之类大义凛然的话,将她送到宫门口而已。
只有穆清朝一路将她送到了宫门外。
“这些银两你带在身上。”穆清朝将一个包袱举起,越过马车的车帘,塞到了婉安公主手中。
她说:“出门在外,送旁的什么东西都是无用的,只有银钱,才是实实在在。”
她是个俗人,什么情深似海也比不上黄金二两。
婉安公主穿着一身绯红的嫁衣,凤冠上的珠帘遮了半张面孔,她说:“真是谢谢你,太后娘娘……”
“嗨,有什么可谢的?我帮不上你什么忙。
只有这点子银钱,是能给你的,你莫怪我才是。”
“我怎么会怪你呢?太后。”
婉安公主脸上带笑道:“太后不知,我活了十六年了,父皇不疼,兄弟不亲,真的好幸运,最后离开宫里的时间,能够遇见太后你。”
她的手伸出轿子,一把拉住了穆清朝手:“太后,我是个没用的人,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送你。
我宫中有一只狮子猫,名叫雪团。
她也不是我的,只不过她从我宫门前路过一趟,我喂了她两口饭吃,她便与我亲近,我也把她当成我唯一的东西了。
太后若是不嫌弃,我将她送给你吧。
她是只很好很好的猫,你和她说话,她会用头蹭你的腿。”
“养猫么?”
穆清朝迟疑了一下:“可是我应该养不好猫的。”
她身上的责任已经够重了,多一分她也怕负担的。
婉安公主却道:“太后这样好的人,养小动物一定能养很好的。”
穆清朝心头一动。
她叫她好人,她是个好人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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